一步之遥--黄埔亲启
作者: 刘岚清   日期: 2017-03-02 22:13    点击数:

         历史是吊诡的相对论,其中一凿一斧皆是心事,言说不得。      
 

一.
      
         蔺萧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校长,有行之,有许许多多再也不见的人。



         时间是最毒的毒药,侵蚀一切,包括回忆。有时候隔得太久,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些人事是否真实存在过,是否也只是她千千万万臆想中的一个。
 

二.
 
         说实话,她有些想行之了。

         嗯,应该说是有些怀念在行之旁边的自己。那是黄埔第一期招收女生,她瞒着家里绞了头发跑去报了名,入校后和男同学一样剃了个寸头。临去的那一晚,她第一次夜不归宿,迎着江面的风,等着那轮红日喷薄而出。她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高尔基的《海燕》,直到声嘶力竭。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辰。

         那时她以为平生最放肆之事不过如此了。谁料与之后的种种相比,不值一提。
 
         行之是那小子的字,算是她的损友之一。刚进校的时候因为名字被取笑了许久,才一咬牙请先生给取了个字,从此再也不许别人唤他的名。

         说来他的姓名也没什么大问题,依当前国势,反而是与岳武穆背上的“精忠报国”一样值得歌颂的存在,叫国泰。但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入学时他的名字被主任当众表扬了一番,弄得人尽皆知。谁知第二日新来了一名女教官,不巧正叫民安。学生们永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于是“国泰民安”的俏皮话也就流传开来——虽然代价是一日比一日狠的训练强度。

         蔺萧倒是有些不以为然,学校里除了少部分特别关照的,其余大多是贫苦出身,而不论天南海北,老人们总是会给孩子们取“贱名”以求安康。指不定这“国泰和民安”呀,以前正是村口的“狗剩和二丫”呢。

         这话她说与行之听,行之硬是一个星期没同她说话。
 
         后来啊,梦里有校长,有复兴社,有许许多多再也认不清的脸,蔺萧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又消退了不少。
 
         她洗了把脸,手似乎碰到什么,伸出手探寻似的摩挲着脖子。

         她颈上有一道伤。行之那时当真是恨急了,下手前所未有的狠厉。

         他曾经是一个多么温良宽厚的人啊,带着些文人的迂,干的却是舔血的活计。同她讲“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时,她还玩笑说他是发着圣光的耶和华。那时他们还太年轻,还以为史书册上的字眼是夸张修饰,未曾亲历过死亡的双眸,还不曾察觉生命轻飘飘的重量,不曾见过那林立的尸骨。

         多年以后,当她深入敌占区,一眼望去赤地千里,才知道何谓“赤地无馀,春燕归,巢于林木”。纸上字的颜色,是干涸的血。

         多年以后,当行之环视四周尸骨横陈,下令打扫战场之时,眼中清泪模糊了视线却生生倒流回去,一张嘴便呕出一口血,只说了一句:
 
        “一将成万骨枯。”


 
         夜半无人时,那从纸页间渗出的,不是呜咽,分明是血啊。
 
三.
 
         那年开春,她同井上辗转至辽阳寻那样东西,当晚她宿在一户农家,井上则提前进了城。却不曾想“偶遇”故人。
 
         春意料峭,那世道连炕都烧得不甚暖,夜半她觉着有些凉意,便起身去添置被褥,不料刚走到衣橱就让人抵住了脖子。那刀锋上似困着孤魂野鬼,冻着她跳动的脉搏,那滔天的怨气竟似要凝固她的血液一般。

        “请问我能先拿床被褥么?我有些冷。”她倾斜了下头,作出询问的姿态。谁料暗处那人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刀锋紧跟着又贴了上去,还深了些许。混着血淌在皮肤上的温度,刀的凉意更甚了。

        “对你,我可不敢大意。”

         垂睑表示驯顺的双眼陡然睁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破碎:

        “行之,你不该来的。”
 
         往事已矣。

         或许她会忘了那个比往年更寒冷的仲春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忘了为什么行之会出现在那里,但她一定会记得那无情而冷厉的刀锋,和他压抑而癫狂的声音:“蔺沈湘啊蔺沈湘,枉你这沈湘二字高风亮节,不求你溘死流亡,也不该投敌苟且!当年你音讯全无,档案也被删得一干二净,我还四处为你奔波,寝食难安,不曾想你居然……”

        “行之,人是会变的。不过,你倒是个例外,说教的时候还是爱掉书袋……”

        “砰”的一声,她的头被人狠狠掼在墙上,墙上沙沙的尘土磨破了她的脸,温热的血顺着她的脖子一路淌下,濡湿了里衣。那刀大有将她剁成两半的架势。

        “事到如今,你实话告诉我,你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理由?”他的刀很稳,既没有深一寸也没有偏一分,堪堪抵着她的动脉。更深夜重,她却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是砸在刀身上的泪。

        “行之,走吧。”

        “你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走吧。”

         刀锋固执而凌厉。

        “行之,你是该战死沙场的人,不该折在这里的。”

         他终于放下匕首,倒在墙边,笑声苍凉:“何以变成这番光景?想那宋明轩也是写出‘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将才,当日喜峰口血战的二十九师,何以不仅守不住北平,还丢了整个华北?”

         竟是有疲惫不堪的茫然,甚至心灰意冷的死志。

       “他身处西北军,哪里又看得清眼前身后。不说他,唐孟潇不也丢了南京么?”蔺萧的声线平静,在微弱的月光里诡异寒凉。

       “南京”二字话落,行之身体一僵,半晌,森寒杀意才稍平息,抬起头,眼已通红。

        蔺萧点燃了油灯,回过头来,背着光的脸上神色难辨,半边脸混着血沙,竟似恶鬼一般。

        “宋公为西北军谋私,迟迟不肯放下割据的心思,延误战机;唐公畏于尚能饭否,誓死守南京,后却反复,弃一城军民于不顾。都是北伐遗毒啊。此番中央军几乎全覆于淞沪,校长快独木难支了。行之,你不能死在这里。”

        “回吧。”
 
         行之最后还是走了。

         他接过被她擦拭干净的匕首,打开门,最后问了一句。

        “纵有天大的苦衷,我只想问一句,那时,你为何没有救她?”
 
四.
 
         不是没能救她,是没有救她。

         是啊,董民安出事时,不过离她几百米。肩部中两弹,致命伤在腹部。她拼死游过永定河,夜寒水急,只来得及拿出密封的情报,便因失血过多,当时人就没了。

         那是37年平津之战前夕,宋哲元撤北平城防,与日和谈之心不死。而香月清司一面与宋周旋,一面却背地里调集独立第1旅、第11旅和驻朝鲜的第20旅,对平津成包围之势。

         结果呢?永定河的水,有董民安的血,有千千万万人的血——不该多流的血。

         兵有必死志,将无报国心。
 
         蔺萧与董民安熟识,说起来还是因为行之。董民安毕业于黄埔六期,虽身为教官,与他们的年岁却差不太多。她虽因“国泰民安”之流的俏皮话给学生们些苦头,却是个豁达的,竟是主动找上了行之。她性子豪爽,蔺萧肆意,行之宽和,一来二去也相熟起来。

         蔺萧临去东北的前一天,董民安剪了一绺头发给她,说时局动荡,说不定明日就马革裹尸,蔺萧若有机会到黑龙江,将头发烧成灰洒在江里,日后魂归乡里也算有个指引。

         她的话还在耳边,人就在眼前出了事。



         那日等蔺萧得了消息赶去时,除了躲在暗处死咬着手腕以外,她连出声都不能。若是落入伊藤手里,怕是连熬刑的机会都没有。

         伤口狼藉,深可见骨,井上只瞥了一眼,便又睡了。
 
         关于行之最后的消息是48年,在长春,据说他带着董民安的骨灰,之后便音讯全无。

         到底,还是没能回去啊。

         式微,式微,胡不归……

         不归啊……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破楼兰终不还。
 
五.
 
         人所经历过的那段岁月从来不叫历史,历史走过的时间里从来没有真正的人在。
 
         村头响起了车轮碾过的声音,伴着喧闹的锣声,她知道又有新的年轻的面庞,将要把他们的青春,埋进这片贫瘠的土地。那些在阳光下笼上金色的、甚至可以看见绒毛的朝气勃勃的脸,会被一寸一寸地按进土里。有的长了出来,有的烂在了地下。

         她看着水里自己的脸,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从前的模样了,双手上尽是劳作留下的皲裂和突兀的粗大指节。岁月无痕,一晃竟已近三纪,眼前垂垂老矣的农妇也早已不是当年衣香鬓影的韶华,而那些人,再也不在。



         至此世上,再无蔺萧。
 
         故土新坟抗日冢,何处白骨无黄埔。
 
         董民安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寸山河一寸血”。

         只要活着,这世道,总会变好的吧。

         日后下去见着老同学,他们问起来,她也有能够回答他们的话。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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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华中大学迁西版校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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