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埃狄尔理斯特——黑暗中的斯芬克斯
作者: 李峰   日期: 2018-04-09 15:20    点击数:

       埃狄尔理斯特象牙塔学士奥特休斯从小和他瞎眼的老祖母生活在一起。这个瞎眼老太太自从能够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时脾气就开始变坏,并且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善,反而愈坏,到后来甚至认为常人口中所描述的图像有着彻底的罪恶。她在死前曾想方设法抠除身边人的眼睛,用手指、用剪刀、用汤匙。有一次她对年幼的奥特休斯说:帮我看看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奥特休斯不上当,他知道祖母会在他把眼睛凑到瓶口时用手在瓶底一拍,啵,眼珠就落到瓶子里。


       那时的奥特休斯认为祖母虽说看不见常人能够看见的事物,却能看见常人无法看见的。那可能是一个被寻常的光线所遮盖的鬼魂,也可能是寄生在远古耳蜗中的洞穴生物,无论那是什么,对奥特休斯来说可能只是一个一辈子都无法揭开的疑团。但当他积累了足够的知识,褪去童年不着边际的想象后,他发现,困扰他的其实是祖母与所有盲人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

       显然,人类的思维建立在语言媒介之上,这里的广义语言包括文字、图像、声音、气味、触觉……大部分人惯用前两者,瞎眼的老祖母缺少第二者,其他几项却可能更加敏锐。奥特修斯无法想象她如何在大脑中描绘世界,那里是否会有点线面等几何概念?有的话又以何种方式呈现?她是否能理解人们所说的颜色?当人们谈及红日从絮状云层后露出,放出光和热时,她将以何方式在思维中替代缺失的光影组合?

       奥特休斯记录下自己的疑问,并没有求教祖母或者任何一个盲人。他原想这样做,但后来明白过来——如果两人真的采用不同的语言工具描绘世界图景以及思维,那么用这两种互不相通的语言必定无法进行有效的交流,尽管这之间经过了文字的转译。他还曾在一段时间内蒙着眼生活,想亲身体会没有视觉的世界,但不久便放弃。因为他无奈地发现图像思维在自己的大脑中已根深蒂固,即使视觉的使用已被禁止,但其他的感受仍会不可抗拒地转化出对视觉的想象。

 


  于是他想到——如果让一个先天失明的人恢复视觉,那他想必能够获得两种截然不同却存在可比性的思维经验,因此也就能够用健全人的思维方式向自己解释盲人的思维,虽然在这之间会遗漏很多直观的信息,但依然保留了相当的可信度。只不过,即使是象牙塔中最杰出的医药学学士也没有办法让一个盲人恢复视觉,奥特休斯只好把念头打在妻子愛琳腹中的孩子身上。


       他计划,在孩子出生后便让他(或是她)生活在绝对的黑暗中,到了合适的年龄再重新赋予他使用视觉的权利。妻子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丈夫的想法(毕竟在埃狄尔理斯特,妻子甚至要像对待长辈一样在与丈夫对话的开头加上称呼),其他对此问题感兴趣的象牙塔学士也表示愿意支持。

       但是有一个两难的选择摆在他们面前——让孩子戴着面具生活,还是把他关在一个不透光的房间里。很显然,前者在实施上更加困难,因为孩子在生长,那么就要不断为他更换适合他头颅大小的面具,这让实验面领败露的风险,也容易让孩子察觉。而后者虽然更方便安全,却限制了孩子的活动空间——如果他不能够广泛地接触事物,他所描绘的世界将不具有参考价值。而不论他们采取何种方式,合理的欺骗不可避免。

       经过多位象牙塔学士的商议,他们最终决定把孩子关在屋子里。

       他们设计了一间有三重门的房间,没有窗,只要任意关闭一扇门就可以防止孩子接触光线。他们会告诉孩子他天生就是瞎子,然后会在适当的年龄对他进行一次假模假式的治疗。这样既可以保证不会打击到孩子,也免去了需要在谈话或者书籍中刻意除去与视觉有关的信息的麻烦,毕竟按照埃狄尔理斯特象牙塔的传统或者说不成文的规定,学士一职必须世袭以保证学术血统的纯洁性,所以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必须学习知识,这也作为一项为了丰富思维而做出的弥补措施(当然,还要劳烦大学士们把书本都译成盲文)。除此之外,他们还会经常将外界的各种新鲜事物带入黑屋,让孩子直接接触,以免孩子单纯地依靠文字思维。

        在大学士们做足了这些准备之后,愛琳也做好了提供研究对象的准备。那个名叫斯芬克斯的男孩儿便在黑屋中出生了,母亲也未能见着他的面目。
“奥特修斯,我真的不能见见我们的儿子吗?”

       “不能,亲爱的愛琳。”

       “奥特修斯,可是他还未睁眼啊!”

       “我并不担心他会接触光线,亲爱的愛琳,我是担心妳在见过他之后便会难以控制身为母亲的冲动,以后仍要去看他。”

       “奥林修斯,是这样的,或许您说的对。”愛琳显然继承了埃狄尔理斯特女人极其克制、高度服从的传统。

       当斯芬克斯长到五岁的时候,奥特休斯摸摸他的眼睛说:“你就没有想过你的眼睛是做什么用的吗,斯芬克。”

       “父亲,眼睛是用来流泪与睡觉的。”

       “不,斯芬克,正常人用眼睛可以看见,但你是盲人,你的眼睛看不见。”

       “父亲,什么是‘看见’?”

       奥特休斯无法向他解释,他明白直到斯芬克斯亲眼见到光线之前,“看见”在他的脑海里都只会是个模糊而不真实的概念。

       “你要多读书,斯芬克,多读书你就会明白了。”奥特休斯说。

       可是随着斯芬克斯对书本知识的深入,他对外面的世界也就愈了解、愈渴望。起初,他会正面质问父亲为何一直将他关在房间里:“父亲,实不相瞒,我不愿意在这间潮湿发霉的房间里读书,我愿意出去‘看看’。”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斯芬克,书中的世界可远比外面的要精彩啊!而且对于你这样失去视觉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要远比知识危险。”他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太准确,又改口说:“不,对所有人来说,现实世界都要比书本危险,对于身有残疾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所以我们才需要象牙塔。何况我们已经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将你想接触的东西带到你面前,你还是安心的读书吧。”

       斯芬克斯耍起孩子性子,不愿听从,奥特休斯生气,“父亲当年是用史书敲打我的。”他心想,手中的史书随即拍向斯芬克斯的脑袋。


  斯芬克斯从此便不敢再与父亲发生正面冲突,但这不代表想要走出黑屋的愿望会因此磨灭,相反,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想出去“看看”。因此,当奥特休斯牵着马匹进入黑屋时,斯芬克斯会说:“哦,父亲,我想你给我带来了一匹马,那种原本应该在草原上自由奔跑却被人套上笼头、骑在胯下、关入谷仓的四足动物。”他在暗示父亲。

  “是的,斯芬克斯,你不想来摸摸它吗?它很健壮,很漂亮。”
  
  “父亲,不了,听听它的响鼻,它似乎有些惊慌,据我所知,这时的马儿很危险。”因为马儿惧怕屋内的黑暗,“而且我认为它不会比诗人们描述的马儿更漂亮,更像马儿了。”


       “此话怎讲,斯芬克斯。”

       “父亲,您应当明白,世上虽有成千上万的马儿,但是马的概念只有一个。书本中既为我们提供了对马儿真实体的模仿,也为我们提供了马儿的概念,实际上,这已经是生活在我们语言逻辑中的‘马儿’的全部了。”

       斯芬克斯的反应让奥特修斯十分焦虑,他将自己的焦虑说与妻子:“我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告诉妳,亲爱的愛琳,我觉得斯芬克斯最近的表现很奇怪。他以前会对我带给他的东西很好奇,但是现在他对那些东西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我给他牵去马儿,给他带去野草和鲜花,给他拿了大团的棉花说那是云彩,可他都不愿意触碰,并用同样的理由反驳我,这会毁了我的实验。

       “哦!”愛琳很伤心,她知道这是儿子在以非暴力的方式抗议他们将其监禁的行为,但是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自己不近人情的丈夫,而是暗下决心要帮助儿子逃出。

       于是她在当天深夜瞒着丈夫来到了黑屋,告诉儿子明天父亲来找他时就躲起来不出声,然后趁着父亲出门时悄悄跟在他身后,这样便能通过三重门。
  
  “母亲,你以为父亲是瞎子吗?”

       “相信我,小斯芬克,相信我。”

       “母亲,为何您不直接将我放出去?”

       “我没有办法承担这样的责任,小斯芬克,我不愿你的父亲因我而伤心。”

       “母亲,我会照做的,但是您能跟我解释一下吗,难道父亲也是瞎子?”

       “不,小斯芬克,你会恨我和你父亲的。”说完,愛琳亲吻了斯芬克斯,随即离开黑屋。

       第二天早晨,奥特休斯来到黑屋中呼唤儿子,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他在黑暗中四处摸索,仍未找到儿子——因为斯芬克斯的耳朵已经十分灵敏,他能通过细微的声音辨别出父亲的位置,及时躲到别处——奥特修斯很焦急,他打算出去寻求其他的象牙塔学士的帮助,可他不知道,当它打开第一扇门的时候,儿子正在门边等着他。 

       第一扇门打开了,光脚的斯芬克斯及时地跟了出来,因为向来做事谨慎的奥特休斯即刻将门再次关闭。斯芬克斯感觉有一阵凉爽的气流在他的脚底打旋。

       第二扇门打开了,一股比黑屋中更加清新的空气铺面而来,斯芬克斯走过去,心猛烈地跳,他用双手紧紧摁住,怕父亲听到他的心跳声。

       在第三扇门前,奥特休斯停留下来,因为屋内常年不见阳光,潮湿的空气使门锁生锈,他难以打开。钥匙在门锁里艰涩地转了几周仍无济于事,他急得满头大汗,喘息声远远盖过了斯芬克斯的心跳声。“冷静,冷静,奥特修斯。”他对自己说,“斯芬克斯的房间里还有些橄榄油。”于是他突然转过身,斯芬克斯听到了父亲的衣襟摩擦空气的声音,却因为离父亲太近来不及反应,正被奥特休斯撞到怀中。

       “诸天诸神明,你疯了吗?”奥特休斯大叫道,扛起拚命挣扎的斯芬克斯重新回到屋里,斯芬克斯嚎啕大哭。

       “不行,不能再等了。”奥特休斯想,“看来得提前让他走出这里了,但愿这不会对实验造成影响。”

       他安抚斯芬克斯说:“斯芬克斯,别急着出去,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希波克拉底学士已经想到办法治疗你的眼睛,他今晚就会给你做手术,你马上就能看见光明了。”

       “父亲,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已经有很多盲人人被希波克拉底学士治愈了。”
     
 

  
  晚上,在斯芬克斯焦急地等待中,希波克拉底真的像奥特休斯所说的那样来说到了斯芬克斯的房间。他在黑暗中用蒸馏水、薄荷脑、乌鸦眼和遮阳眼片假装为斯芬克斯实施了手术。手术后,用纱布蒙着眼的斯芬克斯迫不及待地走出黑屋。


       “虽然是晚上,斯芬克斯,但你的眼睛可能仍然会有些不适应,你要慢慢来。”希波克拉底说。

       “好的,学士。”说着,斯芬克斯慢慢地揭开纱布。他的眼睛迅速地在空气中眨巴了几下,好奇地四处张望,显得十分开心。

       “父亲,母亲,各位学士,谢谢你们,外面的空气真的很新鲜,也有比里面更丰富的声音,这跟书里描述的完全不一样。但是,你们真的应该让我在白天出来,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看看这个世界了。”他激动地流下眼泪,也似乎第一次感到人们所说的泪水模糊视线,“不过,有一点倒是跟书里描述的一样,夜里的世界真的没有光,就像盲人一直会看到的那样。”

       “你说什么,斯芬克斯,这天上有星星和月亮,我们的手中都提着燃油灯啊。” 

       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斯芬克斯天生就是个瞎子。



[责任编辑:潘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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