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作者: 黄雪漪   日期: 2015-10-12 19:05    点击数:

  来处来,去处去,简简单单,恣意潇洒,这一篇当然是记古龙的。
   


  若要想说,不知长篇大论如何收尾,却亦不知这一生多舛从何讲起。如有人曾比喻江东小霸王孙伯符是那人间流星,还未窥见大放异彩的全貌便匆然陨落,坠地时每一粒扬尘都带了满满的遗憾。那这一句在古龙身上也是适用的,惊鸿一瞥却是昙花一现,这样形容实在是不为过。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去的是握笔人,鲜活的是纸上人。他仿佛只是干完这三两大白,二斤熟牛肉,大步如飞,飒沓流星地走出了人间,走回他自己的世界。
 
  比之句句雕琢,他的文字委实太过质朴和简单,更甚有些粗暴。旁人以笔为刃,他却仿佛是以刃为笔——他这一生似乎都在投入一场又一场的战斗,陷进一个又一个麻烦里。
 
  古龙是一个不怕麻烦的人。
 
  他甚至是一个有些喜欢麻烦,还可以去享受麻烦的人。
 
  于是他的角色一个比一个还要像他,接二连三地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的故事自然也尽是充满麻烦的。
 
  假如这个故事中,你永远不知道主角为何追寻、为何痴狂、为何杀人、为何救人、来自何处、去往何方的话,那这个看上去没有前因后果,甚至有一点点毫无逻辑可言的故事,必定是他的。或许这样讲有些以偏概全,但他正是这样一个能在浑浑噩噩中拨开层层大雾,将一把锋利的刀刃直指在你眼前的那个人,而那一刻你无法顾及周遭的环境,出手的人,眼中,脑海中,心中,唯有这一道刃,一把刀。
 
  金古并行数十年,总不免被人分个高下,但自然是各有千秋的。曾有一个在知乎上得到大加赞赏的回答——金大侠是乱世出英豪,时事与英雄共造;而古大侠则是要从盛世之中杀出一条光荣的血路,江湖与庙堂黎民,几乎毫无瓜葛。
 
  而后者大概也是我理想中的侠客状态。
 
  乱世之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固然教人嗟叹,但却又如同被拷上一副的枷锁,扣上沉重的帽子,不得潇洒恣意,不得率性而为,颇有悲情的色彩。治世则全然不同,古龙的世界是自我的,是随性的,不必扛着天下苍生的大旗,十足随意的“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用黄鲁直的话说就是“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自游侠列传起始,侠客的出身和行为,就注定使他们要成为一个个孤独的,流浪的个体。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若要牵扯时代,牵扯朝堂,牵扯天下苍生,牵扯到大写的君子之道,那要跳出樊笼获得自在,该是何其的困难?
 
  ——不如在盛世之中,在远避俗尘,不解穷通的的江湖里,翻江倒海掀起狂澜。如此岂非快事?
 


  于是在他的故事中,你恰恰就寻不到一个王朝倾颓的缩影或是一个国家纷乱的变故,也寻不到一个个侠客挣揣于武学境界与忧国忧民之间的煎熬与矛盾。相比之下,江湖中人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反而更加纯粹,正义只有一个——夺取武道的顶点。以一把最原始的剑披荆斩棘,以最简单的方式去傲立于武林之巅。
 
  普通的剑,普通的目的,却是不普通的人,他的角色也在现实和理想的极限中摇摆,时而走到理想的尽头,无限完美,时而又归于现实,无限平庸。他的主角们,大多深藏不露,百种姿态,时时易变,却又非常简单易懂。
 
  如沈浪,沈相公遍绝天下无敌,于快活王眼前有性命之虞亦可以泰然处之,逢凶自可化吉。却不过在大漠狂沙之中被白飞飞一语破的,一个不识感情的人。
 
  如铁中棠,机智无双,侠义无双的少年,纵有千百种法子扭转乾坤,直看过去,不过一个普通人,一把善字的剑悬在上头。
 
  如陆小凤潇洒自在,江湖快意,男儿漂泊四方,亦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慨然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人,在孤独的泥沼里自得其乐。
 
  如太多太多的人,是古龙对这个世界观感的缩影。仿佛理想,却仿佛又将理想打碎,透过他塑造的人物,对他这个人,虽不能全貌理解,似乎也可隐隐约约地管中窥豹。
 
  一个个麻烦的故事。
 
  一个个不怕麻烦的人。
 
  以及一个不怕麻烦的,讲故事的人。
 
  一个侠字永久地悬在他的笔尖,他的心中。四十八年,他始终不曾抛掉过这个字。毋庸置疑,他彻彻底底地贯彻了属于粗犷者的浪漫。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一条路或许并不被他人认可,或许歪门邪道,却正如游侠列传里形容的那样——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即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仿佛是他的缩影,几度飘摇的婚姻和支离破碎的情感,三教九流杂乱无章的轰响,一直在他短暂的人生中盘旋。显而易见,他并不是正义的,或许说有些邪门,有些不入流,看上去绝非君子。却确确凿凿地践行了,言而有信,勇者无畏的信条。
 
  行不轨于正义,古龙所群居的地方,几乎是不上流的,世俗的,更可以说是有些许肮脏的。正因如此,他的故事才更直白,赤裸裸地,把三教九流的摸爬滚打展现给世人看——这大概是对一个时代的记录,也是他想做的——在江湖这一个虚无而美好的定义中,死死的扣住现实。
 


  纯粹的黑,纯粹的白,纯粹的干净,纯粹的肮脏。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干净利落,却又字字锋机,青芒毕现。这大概就是他的人生方式,不仅在笔,更在心。他时而会没有文人的骨气,寻人代笔,半途而废,草草了事,为钱奔命;却永久保存了一个霸王式的豪气,无钱便来干架,无酒便去追求,合拍则抚掌大笑,对立则能泰然轻之,拂袖离去。真正是率性地在一辈子中都“做了自己”,委实难能可贵。
 
  四十八年的流星飒沓,而后留以世人三十多年,甚至更长的嗟叹。古龙虽潇洒西去,却不曾抹去自己来人世间走过一遭的痕迹。且那一道道辙亦将更深,更深地镌刻。
 
  这一条路不可谓长,也不可谓短,不知来处,不知去处,仿佛更让人觉得,他虽留下了永恒的侠义,却仍旧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大概他的出现只是一种机缘巧合罢了。如要用一句话概括,那便是陶潜的一句——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吧。


 



[责任编辑:武晋芳]
无标题文档
源自华中大学迁西版校报
中国高校传媒联盟会员媒体
教育部第五届全国高校百佳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