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衰老从父母的死亡开始
作者: 董羽彤   日期: 2016-06-05 20:01    点击数:

        世界上所有关于死亡的话题都显得沉重不堪,那是我们对于另一种不为自己所知状态的假想和沉默。而不幸的是,它总是玩弄我们于股掌之间,而我们却甘愿这样臣服。在它的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们别无选择。

        临近年尾,父亲对我说:“你奶奶死了你知道么?”“我猜到了。”我平静的回答他,心中没有想象的波澜起伏。那是在放假回家与家人的第一顿团圆饭上。



 
        脑癌晚期的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黝黑的皮肤懒塔塔地搭在她颇为结实的骨架上,她的眼神很迷茫,没有了起初还认得出我时的光亮。那时的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我就像是看到了她脑子里的癌细胞肆意而无休止地分裂与生长一样,明显而清晰地感受到了她作为一个个体在我面前点滴的流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有些事情即使你再怎么努力依然无济于事。她在你眼前一点点地流失,你只能看着,只是,看着。

        我曾经强迫自己淡化死亡的概念,将它仅仅看做是机体细胞正常的衰老死亡和停止代谢。他们仍旧是他们,只是心脏停止了搏动,血管的液体不再畅快地奔流。我把这样的想法传递给周围的人,希望以此来减少他们在失去亲人时的苦楚,却通常被认为是太过冷漠无情。他们更加愿意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通过他们与死者那些短暂的、却被认为是美好的接触,刺激他们的泪腺。他们越悲伤,眼泪的咸度便越高。即使大都在后悔此前自己的种种行为,为什么不是这样,怎么会是那样。

        但是无论怎样,我依然没有看到她最后一眼。

        我不知道她临走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也不了解剧烈的疼痛有没有在最后一刻短暂地中止。我们终究是无法设身处地地体会那种无助,它难熬并且漫长。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却分明地体会到,衰老在他们的身上留下的痕迹逐渐明显。我不记得他们两个第一次带上老花镜是什么时候,也记不得什么时候他们开始丢三落四、常常把手机声音调的很大。然而它们已经在悄然间发生了,在那些常常被我们忽略的小细节中。他们尽力地把一夜之间变白的头发染回黑色,总是在凌晨醒来时独自发呆,他们的腰腿远不如年轻时一样利索、每隔十二个小时就要更换膏药。他们总是把手机拿得很远以便看清楚我们不时发给他们的近况。他们会老的,不是么?

        在此之前,网络上热议《武林外传》已经十年。人生还没跨过两个十年的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十年是一段很长的距离。十年恍然间过去,打得我们是那么的措手不及。有多少人恍然大悟后沉默片刻,叹上一口矫情的大气,喃喃自语“原来,已经十年了啊”。

        十年,把它当成是计算生命长度的“单位一”,是多么的奢侈。

        十年,让我们中的有些人干出了一番不小的事业,我们中的有些人继续颓废接受现实,让我们中的有些人惊艳了曾经瞧不起的人,让我们中的有些人变成自己曾经最最讨厌发誓永远不想成为的人。

        时间让我们变得柔软,学会妥协。那些我们在很久以前许下的遥不可及的梦想依然被远远地摆在前方遥不可及,它还是那个它,只是我们看待它的眼光变得宽容。我们的理想随着我们脚步的方向而不断改变,它反而更像是生日愿望。越是长大成熟,我们越很少做出承诺而更多做出妥协。很多人把它看成是童真的失去和坚持的放弃,然而我们又还是会在短暂的抱怨过后把它叫做是成长。它的确意味着我们要失去一些东西,以换回一些东西。



 
        我在静谧的深夜敲下这些文字。我听得到电脑的风扇声和父亲时断时续时起时落的鼾声,它们都让我在这样的深夜里得到莫名的安心,我享受这种所谓的静寂带给我短时间的安宁。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一个人面对衰老和死亡时是最无力的。有些人认为,它们看似平和,却是最残酷的惩罚。

        尸体火化的那天,我在离家两千三百多公里外的武汉,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悲伤的消息。

        晚饭后,我问母亲:“我爸哭了么?”“哭了。”我一直以为,奶奶半年多的卧床时间和很多次夜里快要撑不下去的征兆已经足够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我以为人们可以在面对死亡时展现出沉着的姿态。但是主观感情的驱使力量是强大的,我们终究还是没办法真正客观地去面对生命中某些人突然间的离去。

        人会长大三次。第一次是在发现自己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有些事情令人无能为力的时候。第三次是在,明知道有些事可能会无能为力,但还是会尽力争取的时候。

        在第一次长大发现自己并不是世界中心时,是在发现父母也不是世界的中心以后。第二次长大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有些事情还是无能为力时,是面临亲人的离去。第三次长大是在发现明知道有些事情无能为力,却还是想努力争取的时候,这一次,是一个颇有重量的灵魂的逆袭。



 
        他们带着爱与被爱的使命和任务降生这个世界,也会带着爱与被爱离开。他们出生之时,只有他们在哭,别人都在笑。他们走的时候,只有他们在笑,别人都在哭。他们化作一抔清灰,无论生前多么肥胖或瘦小。那把灰,两个合拢的手掌都能托得住。那也将是他们一生之中,最为轻快的时刻。而整个世界,都会记得他们来过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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