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作者: 孙静娴   日期: 2016-11-12 17:33    点击数:

        一场葬礼,带走一个人。

        她肚皮上的管子和手腕上的针孔密密麻麻,手臂和双腿却意外地粗壮,是组织液堆积在皮肤下,就像即将要爆炸的水球。整个人随着机器运作的频率晃动,像是快要没电的电动玩具。她意识不知道还残留多少,睁着眼张着嘴却不声不动。离了这台机子,她立刻会平静下来,冷却下来。痛苦地活着,无力地死去,不知道你更中意哪种?



        当时的我还没意识到凉而肿胀的手是大限将至了,也不知道乌紫的嘴唇就是无力回天的征兆,更没在意呆滞的眼神是她转不动眼球了。我以为,半个月后,她又会坐在沙发上,招呼大家去吃柚子。靠近她的脸,干裂的嘴唇喘着粗气,喷出污浊腐臭的气息。她男人用棉签沾了水涂在嘴唇上,她伸出舌头就是近乎疯狂地舔舐,难以想象这样的她还有这样的力气。可是嘴里的牛奶和火腿肠渣滓却出卖了她,她没有咀嚼的力气了。那她到底是有多渴?四肢肿胀的样子十分骇人。给水喝么?加速她的死亡,还是加剧她的痛苦?

        嗯,就是这样,每时每刻无数人这样痛苦地死去,她也不例外。我见证了她最痛苦的时刻,却也无法为她的去留作出决定。她男人亲手拔掉了机器的开关,吩咐儿子们办理手续,哄着她回家吧,明天换个更好的医院。她死死地睁大眼,心里明白的很。此刻的谎言简直是亵渎,却也没人有勇气说出那句话,你要死了。可是,现在就离开人世,还是挣扎着活上几分钟、十几分钟、几十分钟,抑或几个小时?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表达自己的意愿或是留下什么遗言都是妄想。我只记得她眼神幽幽地飘向门外。

        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无论如何都是害怕的吧。未知最难预测,有神么?有鬼么?我会变成什么?我会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还会来到人间么?最重要的是,我还能看见你们么?一个人就要离开生活了几十年总算活明白了的地方,孤独害怕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倾尽一生,所有的认知、突破、情感、选择、经历都是为了迎接死亡和绝望,谁能保证生死面前不是懦夫?可是,人生的终点本来就是死亡。



        我记得深夜时分,他们喊来有名望的老妇人和关系近的邻居送她最后一程,为她说一些祝福的话。孩子们深夜被吵醒,也来看她最后一眼。她死死地闭着眼,像在赌气。儿媳们褪去她的病服认真地擦洗身体,也有人哭着为她梳洗。儿子们连夜定制白衫,恭敬地请大师们来指导整个流程。她男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看着大家忙。屋里屋外热闹得像是迎接新生儿。嗯,生死本就是轮回。

        第二天开始,陆陆续续有亲戚旧友来访,她男人的,儿子们的,儿媳们的。她生前没什么朋友,沉默温柔,只爱花草,喧嚣名利与她无关。儿子儿媳们身披孝服,给所有来祭拜的人磕头,坚硬的水泥地把膝盖磨破。就连小孩子们,胸前也别了一朵粗陋的白花。孩子们被迫坐着小板凳守在香炉和冰棺旁,跟着大人学折金元宝。这倒是新奇,欢呼雀跃,又学会了几种折纸。也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拍打冰棺,问大人们里面是什么。花朵艳艳,看不到其中的她。这样也好,不会吓到孩子们。她本来就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有人进门就哭倒在地,转而与人谈笑风生;有人则安抚她的儿子儿媳,与人扯着家长里短;更有识时务的,带着孙子孙女出门玩去,美其名曰:“放松心情,不要太伤感”,逃离了喧闹的院子。小孩子们懂什么呢。守夜的人挤在小院子里,裹着主家的厚被子喋喋不休,诉说自己的不幸直至潸然泪下,旁人却以为又想起了她的生前,纷纷来劝,落得个情深义重好名声。更有好事者,问几岁孩童,“你奶奶去哪了?”孩子答:“旅游去了。”于是,那人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啊?”答曰:“我不知道,妈妈没告诉我。”不死心,“你奶奶死了,以后你没有奶奶了。”孩子哇地哭了,“医生把我奶奶杀了。”这人抱抱孩子,擦干眼泪,去忙别的事了,孩子泪水涟涟地望着忙碌的大人们。



        渐渐地,尸斑出现了。似乎一场梦,已经无法挽回了。喇叭唢呐齐奏,噼里啪啦好生热闹。汽车长龙一样出发,有事没事的都来凑个热闹,一辈子能参加几次葬礼呢?最想看看这家排场大不大,以后也有闲谈的话料。她男人不被允许来。火葬场装修的还算好,儿子们托关系找了个好位置。墓碑一摆,就开始烧缤纷的花圈和折好的金元宝,呼啦啦的热浪扑面而来,硬生生烤干了众人脸上的泪串,互相说着保重身体的客套话。接下来是冠冕堂皇的领导讲话和儿子致辞,众人本应整齐有序低头默哀,却为所站位置起了争执,关系远近也是不同的。工作人员给哭才能哭,不给哭就要忍着,给跪就要跪着,不给跪就不要占用公共通道,一堆人也是惶惶不知所措。她被送入“电梯”了,现在只需要等待骨灰,等待午饭。
   
        众人嬉闹着聊天,借这个机会好好交流感情,孩子们吃点零嘴,追逐打闹很是稀奇。又是托关系才有的特权,儿子们亲手铲了骨灰,装在骨灰盒里。也有人来看骨灰盒好不好看,问问价钱。众人尾随着血亲边哭边走,将盒子放进事先预定的储物柜。男人没有过世,女人是不能进祖坟的。结束了,只需要在特定时日去看一看储物柜里的她就好了。繁杂的习俗让人身心俱疲,众人洗了个畅快的澡就开始呼呼大睡。血亲们结算收支,打扫院子,整装待发开始新的生活。



        世界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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